(1)

　　空玄一直到寂灭葬礼的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师父在如今江湖上是什么地位。

　　几乎踏破大雄宝殿门槛的人群令守门弟子险些以为，花君侯言而无信，在老方丈圆寂后便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入侵中原。

　　每个对寂灭大师表达过悼念之意的一方之主，都不忘在离去时以惋惜的目光打量一遍空玄，祝愿他能带领伤亡惨重的少林渡过这一劫。

　　他是少林史上最年轻的方丈，接下了少林史上最难处理的烂摊子。

　　茫然之际，师叔寂静教了他两件事。

　　第一是遇事不决就闭关叫练武修禅，第二是打架冲在最前面叫临危迎难。

　　空玄兢兢业业地遵守了五十年。

　　空玄继任方丈后第一件面对的大事，就是孔雀山庄时任庄主秋凤梧以寂灭记名弟子的身份前来拜祭，却秘会空玄，提出愿捐出半数家资为少林重修各堂。

　　但条件是将孔雀翎寄存少林寺内。

　　空玄看了看大雄宝殿内再三清洗仍残留的淡色血渍，又看了看栏杆廊柱上深深浅浅的刀痕，然后面对秋凤梧万分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

　　孔雀山庄半数家资能助少林修缮一新甚至重回兴盛，可孔雀翎所能带来的腥风血雨，亦能将伤亡颇重的少林拖入万丈深渊。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几率。

　　秋凤梧俯身拜别时，空玄鬼使神差地想到“时势造英雄”这句话。

　　纵是武功佛法艳绝的师尊都在佛魔一战后才被誉为活佛再世。

　　而他呢?临危受命接过已经千疮百孔难以为继的少林，成无歌颂千秋之功，败却再无遁身之地。

　　一瞬而过的贪念令空玄面色苍白，双手合十默念数声“阿弥陀佛”，才勉强定下心神。

　　这是空玄第一次动摇初衷，却不是最后一次。

　　后来大宋忠孝王呼延显携王妃与世子至少林礼佛祈福，白玉京携四大龙首拜谒少室山，沈沧海孤身前来欲超度爱妻王琳琅。

　　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提出的香火报酬一个比一个丰厚，落在典籍里的结果却皆是“为空玄所拒”。

　　已入门几年的释沉舟疑惑问师尊为何如此。

　　空玄拍了拍他的头，答道：“人皆心存妄念，一旦萌生便再难以杜绝。”

　　释沉舟不解：“可少室山下的村民也经常来烧香拜佛啊，为什么就不拒绝他们呢?”

　　空玄道：“村民所求不过百岁无忧一生平安，任何一个十五月圆的节日放盏花灯都能许下的祈愿，其他人却未必。”

　　“可一切众生莫不平等吗?”

　　空玄笑眯眯地收回手：“还想不通吗?想不通就去把《如来光明觉品》抄十遍。”

　　(2)

　　空玄六岁的时候开始给寂灭和寂静跑腿。

　　内容包括扫平魔氛荡涤武林处理门派财务调解人事纠纷外加喂好鸽子。

　　空玄21岁的时候开始给少林跑腿。

　　内容包括一年闭关八个月和收徒。

　　寂灭一生只收了空玄一个亲传弟子。

　　但空玄收了很多徒弟。

　　——释沉舟被送到少林时像一颗去皮削好的山药。

　　——灵境和灵苦拜入少林时像两颗雨后刚长开的竹笋。

　　——空玄五十岁的时候又收了个徒弟，那小僧穿玄色衣裳，攥着衣角忐忑不安地站到自己面前，像颗肥肥白白的小香菇。

　　常来骗茶喝的空慧在听闻这三个比喻后，很给面子地呛了出来。

　　但空玄虽负责收，却不太负责养。外堂典座僧一涯是他的好师弟好朋友好助手，最擅养孩子，无论是山药竹笋还是香菇。交给他都准没错。

　　几年后又来了个婴儿时，都也是一样。空玄看了一眼那襁褓中的婴孩，单纯如一张白纸般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让人想起后山那将起未起的风雨。

　　“那天我看到智皓，觉得他像棵白萝卜。”空慧刚在斋堂里吃完中饭，一碗山药竹笋炖香菇加一碗萝卜汤。他脑海中浮着孩子们刚来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比喻很是合适。“灵境教文，灵苦教武，恰似萝卜缨子，花开两枝。”

　　空玄一面听他胡扯，一面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萝卜，然后在萝卜里随手涂了智皓两个字，却又抹掉。

　　空慧忽然一惊。“传言当日送这孩子来的人是……”

　　“贪、嗔、痴，此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空玄打断他，“当初为何不毁去紫刃流萤?”

　　空慧望着师兄，忽然剧震。

　　空玄的眼睛里如有深不可测之禅理。空慧不知该谢罪，还是该解释，嗫嚅了下嘴唇，却忽见空玄伸手去拿茶壶。

　　空玄为师弟满了一杯茶，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我懂。”

　　“你懂什么?”空慧定定看着空玄。

　　空玄伸手，就着自己杯子里的凉茶，在茶案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天命”两个字。

　　(3)

　　寂灭曾在紫刃流萤之前，勘不破生死杀意，是为嗔。

　　寂静遁入达摩院不问世事，却几十年来未曾放下，是为痴。

　　空玄呢?

　　“21岁时我接任少林方丈，寂静师叔说会指点我怎么做。”空玄道。

　　“……所以呢?”空慧有些疑惑。

　　“此后二十年，我恪守师尊遗命，兢兢业业未敢有半点不从。”

　　秋凤梧也好，白玉京也罢，他未曾有辱师命，让少林再卷入俗世纷争。

　　为了证明自己做得到且做到了，他几乎耗尽一生。这是贪吗?

　　“传说紫刃流萤是一把魔剑，他会点燃人心中的妄念。”空玄记得师尊出征前就这样说，“我虽不信，但若真与之对敌，也定会加倍小心。”

　　师尊确实很小心——空玄心说。

　　少林闭门谢世至今，历经过佛魔之战的弟子均已老去。三尊云游武林去追寻魔剑下落，等他们年老力衰，接掌这个任务之人就换成了换成了一涯，又换成了释沉舟。十年，寂灭要了花君侯十年之约，但此后的数十年里，整个少林都在因为那一战的缘故而蛰伏。

　　这近五十年的进退得失，是不是贪?

　　又或者，现今动念想要开启山门，让少林一脉重现八荒的自己，终于未能抵御那魔剑的浸染，如今升起的，才是贪妄之心?

　　雄浑的钟声响起。

　　天光斜射，飘然踏入的释沉舟，衣襟上沾染出一些移花的色泽。

　　“师尊，有匿名之人施舍银两，要我们去嘲天宫做法事。要如何拒绝?”

　　“做法事本是僧人的职责。”空玄淡然回他，“既有施舍，便去就是。”

　　释沉舟有些错愕，却躬身应是。

　　他踏出去时，空玄看向殿外。隐约可见，灵境灵苦智皓他们四个人，在银杏树下不知道争执些，不久却又传来智皓的朗朗笑声。

　　空玄想，少林长达五十年的闭门隐世结束在一个普通黄昏。

　　此后天高海阔，再无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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