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时空中终于你同他狭路相逢,你带回他那日,并不知带回的就是你妄执一生的理想。
他们的初见有些杀气腾腾。
深山丛林里,他自野兽口中替她挽回一条性命。但无论她惊恐的表情抑或好奇的追问,他皆冷淡以对,不施舍丝毫温情。
当此时,他和她之间隔着太滂沱世事洪荒,他不解释,她亦不懂得。
他们是两个被命运偶然推到一处的人,遇见时已经太晚,但好在,终究还是遇见。
他性情中有极阴暗冷酷部分,即使她已靠得这样近,依然不能够窥破。起初他就用这阴暗与冷酷予她难堪,令她感觉尴尬以知难而退。
可是偏偏她不。
她性情中亦有极明媚温暖部分,它们支撑她一路披荆斩棘,长驱直入,攻陷他的城池,钻研他的棱角,在一遍又一遍打探中磨蚀他尖锐的闪躲和拒人千里的傲岸。
这样有一天,她发现他凝视她的目光不再冰冷。那当中既无接纳亦无逃拒。
呵,这是否表示,到底这漂亮少年开始允许她亲近,参与他过分寂静且无所依傍的人生?
她对他笑一笑,决定带他回家。
那时候,她只知他冷漠然而温柔,暴戾然而孤独,倔强然而仍有期许。
她不知,等将来他成长为一名男子,用细长一管狼毫就可轻易写意她全部世界的山青月明,他是她握在手心的惟一筹码,现实琐碎的边角飒飒掉在他脚下,她都不用低头去看,他自会将一切收拾妥当,他们的视界亦全然不受干扰。
她的所有源自于他,她是被他塑造出来的女子,他掌握着她的快乐及不快乐,得到及得不到。这些,在她结识他的当下,通通没法知晓。
他答应她,跟她回蓬莱故国。他不会告诉她,是她嘴角上永恒的微笑打动了他,他在山林无动于衷的晚风中破例收回他的抵抗与漠视,自他的一种命运淡淡向另一种命运做了退让,他想或许这繁艳红尘并不真是寄托理想的好地方,但因为对方是她,他愿意相信。
她于是成为今生今世,他对他仇恨已久的人世的最后一次让步和妥协。
临走时,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
仿佛她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回他,而他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待她,已经很久,很长。
——他们都说你和他的爱很美很绵延,但其实我看见,你们的爱情总是有一点悲伤。
蓬莱故国。
无数次他携她站在庭院花树下。永远是,浮云淡淡,风也轻悄。
一些童话故事的章节标点正被织成七弦琴上的动人音符,自她的环佩,他的衣袂拖出长长一抹柔和的水色苍苍。
花叶剔透地撑开杜宇声声,有不孤单的弧线葳蕤了她的注视和他的倾听。
她只看到他,并要他也只看到她。
鸟鸣随花瓣跌落,成尘,成灰烬。
似再也没有惋惜,亦没有啸歌。
万事屈从于万物,她臣服于他,他的手沾了春水桃花指点着她的日月山川。
当他对她笑,她便觉那笑意中满是宿命的追魂摄魄之感,它惊天动地地来,嵌在她瞳仁中不偏不倚,像白月光坠入星河。
她的世界从来鸟语花香,完满似幻境。
当中并无太多机会出现太多男子,而此刻陪伴她身边的这一位,刚刚好是这人间的极品。
因为得到了他,她对于爱情诸多华而不实的幻想终于有了世俗的轮廓。
爱之于她,长着他的眉眼,挂着他的表情,着他的衫,抚他的琴。
他有能力满足她目空一切的虚荣心,为她将海市蜃楼植成大片花海,蓓蕾在入口拼贴出细腻纹样,一头撞进,只能屏住呼吸。
他亦并不介意活在这臆造出来的虚无幸福里。她未经允许便擅自跑来摆弄他命运,她是划出线谱的宫商角徵羽,是意外的天籁,是杨柳春风里久未消散的山色有无中。
是荡气的气,是回肠的肠。
劫火焚烧他内心过往摧枯拉朽,他仍清醒看到他的寂寞张牙舞爪,他的伤痛不遗余力,他坚持给她最高最远和最美的所有,无非因为她是他所祈求过的温暖中,最值得靠近的那一个。
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便有信心感觉安稳。仿佛上天的诅咒还没有来,他还不是那个寡亲缘情缘无所倚靠的太子长琴。
他刻意隐藏的困窘旧事,他沉重似肩负了天地的目光,他都不要她分担。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浮荡尘世数千年,爱过许多女子,但在历经的全部情爱里,他始终把和她的这一段排在第一位,给了它一个名字叫爱情。虽然这段爱,比之他内心绝望及由这绝望衍生的扭曲破坏力,多少有些脆弱动荡。
他如何告诉她,每一世初生他就要受别离的痛,乏爱的苦,情伤的痛,求而不得的苦。
那些苦痛曾在,今在,同时此后永在。她并无方法代他承受什么。
即使知晓,也仅是知晓。知晓不等于懂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他变得不可摧折然后又很疯狂。
想不出办法缓解命运对他的逼迫,她用她以为的爱耐心缝补每一道伤疤。她就是他最美好的麻醉剂,凄艳的,然而单薄的。
甚至她默许了他每一次的渡魂。在他面前,所有生命都不成其为生命,所有意义都不成其为意义,只有他仍活着,在她身边,这才最珍贵。
当然,他仍爱她,她亦爱他,这才最最珍贵。
可她究竟有没有想过爱到底是什么呢。是否真是她曾手执焰火温柔呼唤,而他恰好有过应答?
她对他的需索有多偏执,他对她的需索就有多深沉。
蓬莱国雪白莲花开遍,每一朵亦曾目睹过她与他婉转的情事,一个词汇接一个词汇地提炼给岸边叠石听。
语调甚至是怜悯的,全无艳羡的。
因他们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但其实拥有得不多惟彼此而已。
是两个精神上极度洁癖的人,容不下丝毫不完满有缺陷,因她与他本身已是这样的好,只有彼此才是彼此的对手并伴侣,势均力敌,天下无双。
她几乎从未细想,每每当她情深意重凝视他,究竟她是在凝视她的爱人,又或是凝视一厢情愿安置在他身上的,她的幻想。
他亦未曾想过,当他失去她,他发狂他崩溃,究竟他是在为失去他的爱人而崩溃,又或是为失去此生最后一柄剑、一簇温暖。
该时刻,他和她中间仍隔着太过滂沱世事洪荒,他依然不做解释,她依旧不曾懂得。
他主动忽视她不够懂得他这一事实。
他依赖她的守候远胜于她的懂得。
对两个相爱并始终认为彼此深爱的人而言,这是多么悲伤一件事。
然它不可更改,它无一丝转圜余地。它只能是这样,从头至尾。
从生到死。
——浮生若梦,这样便很好了,你也会庆幸最后还能用过分悠长的梦境收拾你们各自注解过的记忆吗。
后来,她老了。同他失散。寻找他。
找到后,不敢相认。
美貌是她秉持的强大力量,但同时,也是她的囚牢。
越是红颜,越怕迟暮。
她执着于修炼她的美,终其一生。她最最自信是它,以至于当她拥有过但终于不可避免失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凭借什么,让他深爱在意她第二回。
无可奈何新白发,明镜未肯借红颜。
发已如雪,颜尚如玉否?
她决绝服下剧毒雪颜丹,如同说服自己这当中许多年都不曾降临,她同他不曾离散,她从来不是镜中那垂垂老矣的妇人,她还可以固执地问时光要一个被埋葬进雷云之海的失而复得。
她在她的偏执与幻想与自欺中爱了他很多年月。
他在他的冷酷与让步与算计中爱了她许多日夜。
然后世事一场大梦,浮生几度秋凉。
在她死时,在他死时,他们给了对方可供依偎的一双肩膀。
呵,真好。
这样真的就已好。所有关于她同他怎样爱以及怎样程度去爱都不再重要。
——自你同他之后,我还见过一段失散且追寻的故事,那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像风,又像雪花覆盖万水千山。她执意等身后孤单足印变成两两同行。如当年的你那样。